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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已经是六月末的天气了,婚事定在七月初,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,然而他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寒,即使穿着秋衣也不觉得热,他心里清楚的很,无论太医说什么宽慰他的话,他都知道自己的身子算是彻底毁了。
这侯府是前朝工部卢尚书的宅子,工部素来是几乎最肥的肥差,但是又不能太过招摇,所以这座府邸修的不大,但是却精致异常,独占了山上来的好泉水,后院即使是夏日里也清凉的很,溪水清澈见底,四合种了林木花树,是个避暑的好去处。
大抵是因为京中望族都衣食无忧,所以更不耐热,这里就更是人人称赞的好园子了。
恐怕整个京城里的公卿侯爵只有他怕冷,这宅子却偏偏赐给了他,杜毓文在临水的书房里坐了,静静地从窗子看了出去,看着竹影和凉水,冷宫这一年多熬的他寒气入骨,两条腿一到阴天下雨疼得连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,肺腑也伤到了,若是吸到了凉气,就止不住的咳嗽。
他研了磨,提起笔来,开始写谢恩的奏折,池水在屋子里投下错落的光斑,他早已在心里拟好了措辞,与他上一世所写的大不相同。
上一世拟谢恩奏折的时候,他和皇帝心中都知道他命不久矣,不拘他写了什么,只要写了,就行了,加上他那时候虽说能勉强走动了,还是病的厉害,坐着拿笔的时候一双手都是抖的,大抵是用刑的时候伤到了,所以他也就找来了从前驸马的旧例,挣扎着抄了一篇,皇上收到了也算满意。
而如今他只觉得心里很安静。
他现在一点都不恨皇帝了,谢恩也好,三叩九拜也好,喝药受赏逢场作戏也好,他心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了。
木已成舟,还谈什么忍剪凌云一片心呢。
自己恨他,大概是因为从前对他有期待,恨自己明明不曾有负于他,他却这么对自己,然而现在只觉得他不过一滩烂泥罢了。
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如此苛待的货色,虎毒尚不食子,他却竟然希望他做个人,到底是自己不聪明了。
他写完了奏折,垂下了眼睛细细地读着,然后封好了,叫人进来拿走。
这书房与他熟悉的样子有所不同,上一世的时候他大多数时候下不了床,这间书房都是李青一在用,他知道李青一物欲不重,也不懂什么格调,那时候这里堆了不少书箱和书本,还有些字帖在墙上贴的厚厚的层层叠叠的,李青一不太用墨,只蘸着清水写,屋里离水最远的地方添了把软椅,他身子好些的时候就坐在那里看她。
“殿下把战国策看完了?”他目光落在被收回书架上的书。
“嗯,”李青一点了点头,她皱起眉头来,认认真真地比较着水渍和字帖上的字,试图找出到底有多少不同才让它们看起来天上地下,“不过以后还会看的,感觉已经全都忘记了。”
“是不是觉得里面的人都很聪明。”他笑了笑,问道。
“是的,”李青一抬起手来,又写下了一个字,然后果不其然还是不如人意,她拽过字帖来继续对比着,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,“不过里面的人也好苦啊。”
李青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太符合世人观点的看法,她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字,用毛笔的末端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下巴,杜毓文看着她的侧脸,她深色的,黑的纯粹的眼睛,x长长的垂下的睫毛,和脸上一层茸茸的散着暖光的绒毛。
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。
而如来眼中众生皆苦。
杜毓文知道宫中人都说这位公主天性愚笨,要么语焉不详答非所问,要么一问摇头三不知,他起初只觉得这小姑娘可怜,无人教诲却被无数人横加苛责,然而后来,越是相处,他越觉得若是皇上真如他所言一般一心礼佛,他倒是可以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李青一了。
他从书架上将那本战国策拿了下来,这似乎是自己的旧物,从前自己翻读过很多遍,还写了批注,他读着自己年少时留下的手记,忍不住笑了笑。
那时候自己还真是锋芒毕露自命不凡啊,笔下尽是些法术势,和她全然不同,他合上了书,想起上一世的时候看李青一灾年大事去施粥,逢年过节去济孤堂送糖,都说是为了他祈福积德,他只觉得若是他死了,她还是会去的。
似乎在这间屋里呆的有些久了,胸口隐隐有点疼,他转身从书房里慢慢地走了出去,身上的外伤虽然说好的七七八八的了,但是不少留了疤,稍微用力一点就还会挣开,他叹了口气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就习惯了这副不堪用的身子,甚至于想起从前的事情都恍如隔世,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人了。
回廊的尽头放了面铜镜,他看到上面映出了自己的倒影,不由得失笑了一声。
先帝去世的时候,虽说打下了这万里江山定都金陵,但是北方的燕云之地依旧在胡人手中,他们居高临下,南下之时只怕是高屋建瓴,所以当今皇上登基,为了建立功业,就赌咒发誓有生之年夺回北方。
他做到了。
他十八岁领命出京,六年来身经大小百余战,麾下偏裨万户侯,将旗帜插在燕山的时候,朝中都说要让他和开国功臣一般配飨太庙。
他穿着红衣骑着白马从京城的大道还朝的时候,万人空巷,他们这些主将被抛的满身繁花,三日之后官服上还留着香。
宫门大开,天子降阶。
他想着那些事,明明只过了两年时间,然而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已经和那个青年毫无关系了。
他再也骑不得马,再也握不得剑了。
杜毓文抬起了一只手,摸着颈侧稍不小心就会露出的一道艳红伤疤,说起来也是奇怪,他虽然征战多年,但是明枪暗箭从来没碰到过他一根指头,宴饮的时候他们都调侃,箭矢是不是长了眼睛,专门绕过他,或者是他怎么的贿赂了哪位神明,也不和大家分享分享。
他自幼就没受过什么皮肉之苦,他天资聪颖,连严师父母都未曾责罚过他。
而这道伤疤,他低下了眼睛,是他刚进冷宫时不吃不喝又拼命反抗,脖子上被套上了铁环,他挣扎的时候粗粝的边缘给他的脖子开了一道深长的口子,然而却只是皮肉伤,没能如他所愿要了他的性命。
他从镜子上撤回了目光,往前走了。
他的确变了,看到这道伤疤,心里既不愤怒也不屈辱,只是觉得有点冷而已。
既然谢恩的奏折写完了,他决定去前厅看看礼单和采办的东西,他该给她一个比上一世更体面漂亮的婚礼,想到上次的洞房花烛夜,这一次一定要开开心心的过,不要讲那些话了,可不能让她再哭一夜了。
作者有话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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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
“都说武成侯是郁结于心,不愿见人,原来是真的抱恙了么?”简东山拿起了茶杯来,喝了一口,侧眼打量了一番身边坐着的青年,的确是瘦得厉害,夏日里穿着长衣身上也不见半点汗水,显而易见亏虚的厉害,“那我真是不晓事了。”
“太医说能见见人也是好的,简尚书愿意拨冗来见,实在是荣幸。”杜毓文捧着茶杯,目光落在了后院一条小小的溪流上,这水冷得很,连荷花都养不活。
简东山叹了口气,“这倒是弄的我来这里的事情,说也不是,不说也不是。”
“我能为简尚书办什么事啊,”杜毓文笑了笑,“我过几日就要成亲了,大概也该顾顾自己的家事了。”
简东山点了点头,笑着说,“大家都是来贺喜的,我的确讨打。”
“道喜的公卿贵人我都不太认识了。”杜毓文说,笑了一声,“我这养病养的,好似山中一日,地上一年了似的。”
“这一年朝中的确换了不少人。”简东山说,“我夫人天天抱怨皇上不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们这些老将机会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