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吻。 自述之人分明颀长、清减,以剑为兵,眉宇俊美,却随书信记载,愈发高大、魁伟,别上巫疆的腰刀,折出目窠微陷、黝黑质朴的面庞。 ——阿萝吾女,展信舒颜。近日临抵西峡,水秀山明。 ——阿萝阿妹,你近来过得如何?霞山很美,阿吉很喜欢。 ——阿妹,可好?虎水鱼肥,带回给你吃。 措辞由生至熟,语气越加相似。若非行文戛然而止,定能以假乱真。 对此,魏玘心知肚明。 许多个深夜,他曾挑灯案前,听更漏点滴,遍览巫疆舆图,规划莫须有的行程,句句斟酌、字字删改,让自己死去,捕捉蒙蚩的游魂。 如若顺利,完成的信件会被交予阿萝,自出走、游历至患病、临终,填补十八年的空白。 魏玘想,蒙蚩需要一个结果。 这名温厚的勇士,呕心沥血,倾尽善意,拯救无辜之人,不该像野狗一样死去。 于是,他模仿、伪造、编撰,织造善终的假象,既能保护阿萝、免她受真相刺伤,又能让蒙蚩回归她身旁,与她体面、温柔地告别。 这是件好事,是为了阿萝和蒙蚩。 魏玘以为,自己坚信这点。但在此刻,他为何无法开口? 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阿萝道。 魏玘抬目,对上一双杏眸,在内里捉到清光,似是她漫开的泪水——很烫,穿梭如丝,越过二人的间隔,淌往他心头,却几乎冻伤了他。 “你为何要写这些信?为何要……这样做?” 阿萝颤抖着,也迷茫着。她绷身、攥指,好像唯有这样,才不会被洪流冲散。 这洪流自何处而来?往昔种种并非无迹可寻。 本是一丝异样、一点微痕,于不经意间汇聚,最终积羽沉舟—— “为何你见过我阿吉,却不知他颈上有黑鸟印记?” “那印记……为何与追杀我的人相同?” “还有,关于我阿吉的病,悲田坊坊主……为何不曾知会巴元阿翁?” “辛朗、辛朗他……为何说我是他妹妹?” “你又为何哭泣着、抱住我,说你……要保护我?” 疑问倾倒,字句破碎,自阿萝唇间流泻,与她的心神一样跌宕。 她的眸在颤,仓皇、茫然,光芒缥缈,水雾难消。可其中尚存一簇火,在风里微弱、摇曳,几近残败,仍要执拗地凝聚。 “为什么?” 阿萝迫切地追寻着答案。 “子玉,求你,你告诉我,好不好?” 她困惑、惊惧,感觉自己如溺深水,只能抓住唯一的稻草。 可又一次,无人应答。 面前,魏玘默立,双唇紧抿,未曾松开分毫。 阿萝与他对望,透过泪眼,看见一点颤抖,聚焦他双眸——细长,微小,宛如冰面裂痕,藏起深水,甫一碎开,就要奔泻而出。 是什么呢?那深水里涌动的情愫。 多是浓郁的悲,杂有近乎疯狂的冷静,与一丝难察的低怯。 阿萝的心渐渐凉了下去。 她踉跄着,走上前,攀住魏玘的手臂。 “带我去悲田坊。” 她脸颊苍白,唇失血色,气息也微弱,飘往魏玘耳中。 “现在就去……我现在就要去。” 魏玘的步伐纹丝不动。他只伫立,身影受月锋磨砺,像难撼的冷山,也似无声的尖刀。 他垂眸,望着她,眼底的冰痕又裂开一点。 随后,他展臂,将她搂入怀中。 “别去。”魏玘道。 他抬掌,抚上她乌发,在指间反复摩挲。长指的力道很轻,相当温柔,若没有点滴加重的臂力、逐渐收紧的怀抱,几乎惹人安眠。 如他所料,身前的少女挣扎起来。 她拧动、踢打,用尽力气,试图逃离此刻的束缚。 魏玘拢臂,愈深地搂她。他背脊颤抖,胸膛振动,始终一语不发。 突然,挣扎停止了。 少女怔住,纤薄的身子颤动一下,迎来良久的僵滞。 魏玘沉默着,也等待着。 他等到她缓慢、无害的动弹,像受伤的兔,徐徐退却,与他拉开距离。 阿萝出奇地平静。 她抬眸,凝视魏玘,开口道—— “他死了,是吗?” 魏玘低眉,也看她,以眸底幽燃的灼火,对上她泪眼的寒凉。 终于,他回答道:“是。” “十三年前,离开那夜,受巫王所杀。” 话音刚落,少女的身躯倏然一颤,很快凝定,指节泛出青白。 魏玘勾唇,牵起薄淡的笑,却未达眼底。 ——是哂他自己,别无选择。 “你留在肃王府时,我尚且未得蒙蚩音讯,遣人多处探寻,最终追至辛朗处,方才知晓蒙蚩下落,一并掘出你真正身世。” “蒙蚩并非你生身父亲。” “你是辛朗的妹妹、巫王的女儿。” 他嗓音沉哑,气息滞悬喉腔,哽得心口硬疼。 “你降生时,恰逢巫疆地震,故而祭司妄断你身负孽力,引来巫王杀令,命蒙蚩斩你头颅,平息蝶母怒火。蒙蚩不忍,将你带离王城,隐居于山野之中。” “此后,他瞒下真相,与你以父女相称,抚养你长大。” “十三年前,你二人行踪暴露,招致铁卫追捕,也令辛朗惊觉你存在。” “他向巫王求情,欲保下你与蒙蚩性命。岂料巫王言而无信,只留你一人,将你囚于小院、严加看守,至于蒙蚩,则挫骨扬灰、尸骨无存。” 言语至此,魏玘又笑,哂意渐浓,撕碎了水似的月光。 这些话、这些事,他每说一字,只觉心口震痛,如受雪虐风饕,似被人敲骨吸髓。 ——他终究没能瞒住。 自知晓真相以来,他费尽心机,欲保住她纯净、为她剥除邪祟,只求她纤尘不染,不必蒙受此世污浊,更无需置身凶险、丧失她烂漫与澄澈。 可他没能做到,仍被她发现端倪。 终于,她避无可避地,卷入这难逃的浊流,亲临真相的痛苦。 她将颠覆认知,受痛浪摔打,在苦楚与辛酸里榨干心血,直面权势与利益招来的灾祸。 魏玘想,是他错了。 因他愚蠢、荒唐、多有不慎,她被拽入这不见底的深渊,再难保冰心一片。 他确实错了——他根本就不该让她发现。 字帖、信件,他不该留下,应当付之一炬;辛朗其人,他不该仁慈,应当除之后快;至于悲田坊、仁医会,他不该体面,应当反复施压。 这些错误太过离谱。 他怎会留下如此多的破绽? 可是,没关系。他还有机会,他可以弥补。 她已来到尘世,与他同在泥沼里沉沦,只要踩在他肩上,就永远不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