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 她眨眸,忖了片刻,又道:“那我多给您一些酬劳, 可以吗?” 照金山之行, 于她非同小可,一定要去,且事不宜迟。她已经迟到了整整十三年, 若没有天大的事, 定不会暂停脚步。 可她虽然执拗,却也知晓此间风险,不愿强人所难。 “若您有难处,我就另寻旁人,不会强迫您。不论如何, 酬劳我都会如约支付。” 车夫听罢, 一时滞怔, 答不出话来。 方才, 他谈及翼州水灾,只是好意提醒,并非坐地起价。谁知,阿萝主动抬高报酬,又一退再退,显出罕见的柔肠。 他本就受周文成所托,至此更不会拒绝,遂道:“小娘子,你放心。这趟行程,我定会送你平安抵达。至于酬劳,你也不必再加。” “趁着今日晴好、天色尚早,咱们尽快动身。” 阿萝惊喜,还未答谢,便听车夫又道:“若你还有未决之事、未见之人,就先行处置、快去快回,切莫留下遗憾。” ——未决之事、未见之人。 两词入耳,如罡风过境,将喜悦一扫而空。 突兀地,阿萝想起一双深泉似的凤眸,与一只宽大、精致的蝶戒。 可她默了半晌,只道:“没有了。” 意中人欺她、瞒她,她不该见、不愿见。亲兄长虽然护她,她却也不想见。 “我们出发吧。” …… 另一边,魏玘拜别越帝,退出太和殿。 方才,他一壁与今上对弈,一壁领下救荒之职。年迈的帝王两鬓微白,云淡风轻,于落子谈笑间,命他稍作准备、不日赶赴翼州。 事态发展至此,均如魏玘所料。 他刚要离开,却受郑昭仪遣婢来寻,只得随人行进,前往生母寝宫。 沿途,宫巷悄寂,朱门深重。 魏玘跟随女官,来到含芝殿后的小花园内,默立于鲤池之前。 周遭的景致分外陌生。 儿时,他受乳娘抚养,极少承欢于生母膝下,难得与郑昭仪见面,也往往不在含芝殿内,故对此处并不熟悉。 唯有这方鲤池——几乎刻入他骨血,镌存十二年之久。 魏玘低颈,俯瞰粼粼池面,只觉眸光一晃。 往事历久弥新,立时扑面而来。 十岁时,他不通凫水,被人推进太液池里,若非女官发现及时,只怕已身亡命殒。郑昭仪闻讯赶来,将他带回含芝殿,就在这鲤池边,擦去他发间水迹。 随后,她掐住他脖颈,不顾他挣扎,以极慈悲的口吻问他,想不想活命。 自那日起,他就明白,在这吃人的笼里,血缘、恩宠、爱恨都不作数,唯有权力才是永恒。 此刻,魏玘喉头窒痛,莫名有些恍惚。 阿萝在时,他很少想起往事。而今她已离开,从前种种又重现眼前。 他太想她、太喜欢她了。 她纯净、柔澈,不染纤尘,是举世难得的明珠,受她分毫照耀,就能驱开阴翳、荡尽污浊。 可他终归失去了她。 正出神时,妇人声音倏然而至—— “二郎在想什么?” 魏玘回神,眸底黯淡骤散、又如沉水,旋身礼道:“在想母亲的教诲。” 他一顿,又道:“母亲今日见我,所为何事?” 郑昭仪笑道:“叙旧罢了。” 她怀抱狸奴,来到魏玘身侧,道:“二郎与三娘近来如何?” ——自是在问郑雁声。 魏玘垂首,道:“相处尚睦。” “那便好。”郑昭仪点头道,“二郎聪慧,定当知晓,不论是三娘与我,乃至是郑氏族人,均是你亲人,会好生待你、助你。” 她抬腕,轻抚怀中猫儿,又道:“可还记得你博稽从舅?” 人名入耳,魏玘眸光微动。 他记忆力卓群,哪怕淮南郑氏枝繁叶茂,也对族人名讳一清二楚——这郑博稽,确实是郑氏族人之一,但身出旁支,更不曾与他有所往来。 可他并未点破,只顺道:“自然记得。” 郑昭仪嗯了一声,便莞尔道:“在你儿时,博稽受召入宫,来含芝殿探望,对你甚是喜欢,还容你骑在他肩头,载着你走上一阵,玩得不亦乐乎呢。” “这些事,二郎不会忘吧?” 魏玘凝眸,不解她弦外之音,并未立刻作答。 郑昭仪见状,勾起红唇,扶稳鬓边珠钗,径自道:“你博稽从舅已近天命,身子不算好,只怕再过一阵,就要致仕回乡、颐性养寿。” “我这做妹妹的,自然想他稳当,尤其是最后这几年,别出什么岔子。” 至此,她摆手,话锋一转,若无其事道:“行了,回吧。想你事务繁忙,阿母不耽搁你。” 魏玘眉峰微蹙,转瞬即散,应声称是。 正要退,却听那美艳、端方的妇人又开口道—— “你博稽从舅,眼下正任翼州太守。” “待你抵达翼州、与他见上面了,便替阿母带个好吧。” …… 装好行囊后,阿萝坐稳马车,正式出发。 车轮滚滚,碾过官道悠长,拽出细而绵延的辙痕,一路驶向翼州。 阿萝往日所乘马车,无不出自肃王府,内里置有软榻、香炉等,陈设奢华非常,拉车的马匹也强健、稳当,能令人在途中安然小憩。 当下这辆马车,比从前简陋,时常颠簸,将她陡然震醒,连袖间小蛇也撞得晕晕乎乎。 阿萝并不恼。她只想,梦断了,也是好事。 这一路,她的梦太细碎,断断续续,如线般拉扯,几乎割破了她。 她常梦到从前——与父亲相伴的从前,独自受囚小院的从前,还有,和魏玘亲昵的从前。 除了从前,阿萝还梦到过辛朗。 在梦里,辛朗站在河对岸,与另一名男子并肩而立,遥遥地望她。男子的脸十分模糊,她却分明地看见,他负手凝她,藏起刀尖一点。 她知道,那人应是巫王,是她素未谋面的生父。 于是梦醒后,阿萝再度想起过往。 在肃王府里、莲花池边,她曾问过周文成,魏玘的兄长和母亲,分明是他的家人,为何要与他兵戎相向、置他于死地。 周文成并未回答,只说若她置身其中,定能参透一二。 时至今日,周王傅一语成谶。 对此,阿萝困惑,也茫然——从前的魏玘,是否也像她此时这般,身披荆棘、一路走来,才会生出冷硬的躯壳,将自己点滴包裹? 她没有答案,也不能寻找答案。 不论如何,他做了过分的事。她暂时无法原谅,也不应当原谅。 她不该再想。 阿萝本也没有时间去想。 前路漫长,她必须快速成长,要多些坚定、少些徘徊。 幸好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