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的街道,如同条条火龙一般,在远处的黑夜中划开裂缝,再灌入连串的灯花作鳞片,人声沸腾宛如火龙低吟。 连绵的湖岸挤满了人,各色的袍子交织在一处,纷纷垂首将手中莲状的花灯送入水中,末了再奋力推行一把,随即闭起眼睛许愿。 天桥上头也站满了人,拿了纸笔在写孔明灯上的祈愿,天上不一会儿就飘了好几盏,在漆黑的长幕里忽明忽灭地闪着火光。 沈宓自城门口便下了马车游逛,路过京中最热闹的富华街时,也忍不住驻足观赏。 街道上的行人几乎没有落单的,人人手中都拿着花灯,除了随处可见的孔明灯摊贩孤身一人,举目四望,唯有他一人两手空空,满袖凉风。 这样的盛大之景,独他一人无人相聚,也无人祭拜,繁华淹没了他的形单影只,却无限放大了他回顾半生的思量。 飘飘何所似?天地一沙鸥。 他既融不进里头,也不适合清寥孤寂。 只有周遭喧闹到无人注意到他的时候,他才敢承认他想闻濯,无时不刻不在想,却又不敢想。 偶尔恨不得破罐子破摔,就让闻濯知悉他们在京中所有的谋划,快马加鞭赶回来将他血骨磨断,再也不离开半步了也好。 可这样,就什么都没有改变。 他轻声长叹一口气,挪步走向街道边的花灯摊位,问老板要了一盏孔明灯。 此前他支开濂澈先驾车回府,他一言不发地应了,想必也是因为知晓还有濂渊在周遭护卫。 这样也好。 他铺开孔明灯的纸衣,提笔在上写下两行字,随即将竹架撑开,在老板那里借了火点燃里头的灯芯,撑着整盏纸灯,挪步天桥托着底架乘风放了出去。 抬头望,上面还清晰地能看见方才写的两行字。 “愿旻春生夏朗,秋祺冬康,青山着意,日月齐光。” 他驻足良久,直到那盏灯飘进夜空,丁点踪迹都消失的一干二净,才转身走下天桥,顺着街道往世子府走。 黄昏时在山中受了凉,这会儿走动了片刻,浑身一热络起来,骨髓里的那些疼痛便密密麻麻地钻了出来,啃噬他的筋肉。 脚程慢了许多,抬眸望见人群中有人冲他这边走来,便就此停住。 濂澈放好了马车,便赶来了街市,望见沈宓在站在人群之中完好无损,才松下一口气。 他几步奔跑过去,瞧出来沈宓腿脚有些迟钝,连忙问道:“世子可还能走?” “无碍,转了一圈有些累了罢了。”沈宓说完,脚下又直行无碍,轻快的不像是犯了旧疾的样子。 濂澈脑子缺根筋,他说没事就信了,转而又跟上沈宓,边走边说道:“属下知晓回世子府的一条捷径。” 沈宓看了看他,随即也没有多问,跟着他的脚步穿过了一条羊肠小道,来到一处没有主人的园子外。 灯火昏暗,路也不好走。 沈宓半晌没吭声,就是想看看他耍什么花招,接着又走了几步,眼下路是彻底看不太清,他不再冒然跟随,出声询问却发现人也不见了。 他自哂一声,预计朝着来路走回去。 才转身,眼前忽然重叠起一阵火光,他瞳孔紧缩了一下,再睁眼,便看见数不清的孔明灯自他面前的园子里腾飞而起,一齐飞掠到半空中冉冉飘荡,像是云游在天上的金鱼一样,纷纷扎进漆黑的天幕中。一点点把他眼前的路的照清。 他痴望了许久,直到看到一盏低风的孔明灯上,写的“序宁”二字。 那一刻,他再也绷不住。 铺天盖地的埋怨和苦楚快要将他吞没殆尽,他沉没在京畿茕茕孑立的死局里,将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越推越远,却怎么也学不会甘心。 身体泛起的疼痛只能无比清晰地向他证明,他充满悲哀意味的一生,心里不得而诉的计谋和阴诡,是他向自由远眺的唯一生机。 可是偏偏不该,他遇到了闻濯。 他那样好,好到如今他真的不甘心到了极点。 他心里无数次在问,他该拿他怎么办,可无人能够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。 他夙夜辗转,盼望着这个人不要再给他太多,不要在动摇他下定的决心。 但事实偏不让他如意。 没有人知道,他看到这漫天为他期许而放的孔明灯的时候,心里是什么滋味,也没有人能够看到,他眼里挣扎到了极点的踟躇不决。 这天地独此一份的厚礼,只像是一道催命符,让他贪恋着这世间珠玉,又同时鄙视自我沉沦的卑贱。 此时此地没有人注意他的悲欢喜乐,等到漫天的灯火飘散成零星的亮点,面前的园子忽然开了一扇小门。 他徒步走过去,推开小门进了园子,里面又是一番天地,满院子挂满了花灯,巧的是各种形状的都有。 正对面还有一处戏台子,底下有方圆桌,上头摆了不少别出心裁的花糕茶点。 他坐下没多久,台子上便有人着装登台演戏,濂澈递给了他一个盒子,又转身捧了一盏姜汤回来立在他身侧。 盒子里是块玉佩,通体剔透玲珑,龙纹缠绕,底端缀着缥色流苏,精致斐然。 这是象征身份的玉佩,华贵之至,不言而喻。 “桌子上是徽州的糕点,世子不如尝一尝。”濂澈琢磨着他脸上不怎么欢悦的神情,有些忐忑。 沈宓放下玉佩,木然地伸手拿了块糕,尝到嘴里香气四溢,却不怎么有兴致再尝一块。 戏台子上的戏角唱的正酣,凉风习习,吹起满院落的花灯。 “灯上写的是什么?”他问。 濂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,递给他,“今日才到,园子里的花灯也是临时差人赶工做出来的。” 沈宓拆开信封,如数看了下去—— 序宁,久不通函,至以为念。暌违日久,拳念殷殊。 恐斯人憔悴,梦寐神驰。自握别以来,卿可安好? 别时许诺,悉数忧思,转寄文墨。时通消息,言无不尽。 云书之至,千里咫尺。海天在望,不尽依依。 几回魂梦,与卿相逢。盼尔长信,犹问切切。 银釭(gang)相照,归期无定,却话当时风雨。回首昨日,聊以慰藉。 念念。 …… 沈宓离了席。 濂澈见他出门,连忙跟了上去,一路回到世子府,都未曾再多问一句。 他不知晓当日沈宓所说的故人已变之心,是否能够回转如初,却在瞧见他今夜自园中而出的神色后,生了那么一丝怀疑和犹豫。 今夜盛景,犹如一场美梦。 而原本被赠予这礼物的人,却惶恐的犹如行了偷窃之事。 他若真的如他所说那般决绝薄情,又何必会这般困苦的宛如受刑? 濂澈不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