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 就这一趟假,天子也不肯批。 柳贺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工作狂,他最多算是责任心比较强,自己办的事情就要一丝不苟去完成,毕竟权势越大,责任越大,当了阁臣之后,他能影响到的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。 柳贺不愿辜负百姓的嘱托。 张居正过世后,张党一派的官员希望他挑起大梁,柳贺也不愿张居正改革的成果被浪费,便在内阁中苦苦干活。 也不过是一转眼,他便从青年迈入了老年。 他二十一岁进京赴考,人生中的大半时间都留在了京城,因而到了该卸职的时候,柳贺就迫不及待要跑路了。 柳贺第一回 上疏的时候,天子并未放在心上。 大明首辅上疏要退的太多了,就是天子亲 政后,已经历了张居正、张四维和申时行三人的上疏。 这几人中,柳贺年岁最轻,实在没有到归乡的时候。 何况柳贺以年老乞休,天子看看阁臣中的王家屏、沈鲤和于慎行,再看看赵志皋和张位。 年老乞什么? 阁臣之中年岁最轻的于慎行,也要比柳贺大上几岁。 柳贺一边走路带风,一边办事雷厉风行,然后告诉天子,他年纪大了,干不动了。 天子:“……” 他和柳贺相处这么多年,心中清楚柳贺并非那等权欲旺盛的官员,只看柳贺对待儿女的态度就能看出来。 他似乎没有心思将柳家培养成一个大家族,子女也是放养居多,柳贺长子柳知与天子交情不错,因为他常去海外,便对天子讲了许多他在海外的见闻,还给天子带了不少海外的物产。 天子深深怀疑,柳贺此时辞任,也是想和柳知一道出海,以他对柳贺的了解,这事柳贺未必办不出来。 天子毫不犹豫地答复柳贺,不允。 柳贺又上了第二封疏,仍是不允。 天子显然低估了柳三元上疏的速度,纵然一天一封,柳贺仍然能把文才处处彰显,天子读了都觉得他文章写得十分之好,令讲官与内侍读给他听。 “好文章,读来令人齿颊生香。”天子抚掌赞叹,然后再疏后附上二字——不允。 内侍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,天子着实过分了些,这岂不是在玩/弄柳阁老。 天子这人的确刻薄寡恩,可柳贺年轻时便和他很对盘,君臣相处至今近三十年,也并非全无矛盾与猜忌,可这么多年下来,感情多少是积累了。 而且柳贺并没有太多私心,当年他一心护住张居正,如今一心为朝政,哪怕是任了首辅,柳贺也并不与其他官员结党,可以说是十分光明磊落。 此次柳贺要归乡,天子第一反应就是阻拦。 可柳贺归心已定,待天子拒过他五封疏后,他便进宫见了天子,告知天子自己内心所想。 古人寿命算不得长,他已将三十年托付给了朝政,在这些年中,照顾母亲皆交给了妻子,抚养儿女亦是妻子费心,他对张居正的承诺、对天子的承诺皆已尽了,如今大义达成,他多少也该照顾照顾自己的私心了。 何况他早已对杨尧承诺过,待朝事忙完他就返乡,二人在清风桥住一阵,再回乡下住一阵,在家读书、教书,再在城中四处走走。 落叶归根,京城毕竟不是他的家乡。 天子叹着气,他自然听出了柳贺真有归意:“柳先生这一去,就不会再回京城了吧?” “若朝廷需要臣,陛下需要臣,纵然臣已年老无用,仍会奔赴京城为陛下效忠。” 天子道:“朕现在仍需要先生。” 天子如今也有四十岁,登基三十年,亲政二十年,已是一位十分成熟的帝王。 柳贺道:“臣当年受先皇所托教导陛下,虽非事事尽善尽美,却也能说,臣自受命以来不敢懈怠分毫,然而臣不能一直伴在陛下身侧,这亦非先皇之本愿。” “先是张先生,再是申先生,如今又轮到柳先生。”天子悠悠道,“你们都回乡了,独留朕一人在这宫里。” 听了天子这话,柳贺也不由有些心软。 天子一向是孤家寡人,何况当今天子自十岁时便登上帝王宝座,可以说未过上几天宽和的日子,朝堂之事虽有大臣们分担,可天子不可能全不过问。 “柳先生既要归乡,朕也不能逼迫先生留下。”天子道,“何况先生为大明江山做了许多,朕清楚,天下百姓也清楚。” “当年父皇做得最对的一件事,便是叫先生做了我的先生。”天子语气里也有几 分动情,“朕一直记得先生的教导,也记得先生为朕做了什么。” 柳贺任首辅后,天子不是没有过忧虑,柳贺毕竟是张居正的门生,他心中对张居正仍有芥蒂,不过随着年岁渐长,他渐渐明白张居正当年之所为,也就慢慢释怀了。 可尽管逐渐理解了张居正,天子却不希望朝堂上出现第二个张居正。 他毕竟是君王,柳贺对朝堂的功劳他很清楚,对百官的影响力他也清楚。 可他仍是让柳贺当了这首辅,只是因为他相信柳贺的为人。 而柳贺果真没有辜负他的信赖。 此时柳贺决意返乡,竟让天子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感,别的官员恨不能在首辅之位上坐得长长久久,柳贺却说不干就不干。 待柳贺出了殿,天子心中当真十分感伤:“我识得柳先生第一日他便是如此,如今还是如此。” “陛下若是舍不得柳阁老,便请他多留几日吧。”一旁的内侍道。 天子摇了摇头:“柳先生也是倔脾气,他决定了的事情,旁人不好阻拦,纵是朕也未必能拦下。” 柳贺并没有说错,他官场沉浮近三十年,在首辅位上都待了数年,权势他有了,抱负他也实现了,纵然天子能以利诱他,这天底下能够打动他的东西又有多少? “是朕看轻了柳先生。”天子叹道,“柳先生没有辜负朕。” 柳贺归乡,天子赠了浩浩荡荡数箱礼,又给赏赐又给封赠,柳贺原本想轻松回去的,肩头却莫名多了许多负担。 天子之赐,他还不能辞。 柳贺回乡的事早已与亲近的官员说过了,也有许多官员劝他留下,但柳贺心意已决,纵然他留下,也不过是在这首辅位上再干上几年罢了。 再干十年,还是一口气干到老死? 他已位极人臣,该有的都有了,如今回乡还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,若再留得久一些,恐怕天子见他则生厌。 天底下没有四十年的太子,自然不会有二十年的宰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