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公与舅舅是如何恭谨守礼,一心为国。 重要的不是他们有没有那个不臣之心,而是他们就算真有,身为手无实权的言官,也没能力翻出什么大风大浪。 所以到底为什么?罪从“欲加”而来,那欲加的“欲”又从何而来? 陆书青得承认今日那两个同窗的话给了他新的思路。 纵使再年幼温吞,陆书青到底是在他八面玲珑的爹和剔透心思的娘身边耳濡目染多年,旁人对他是好是赖、真心还是假意,他自己都有数。 因此陆书青一直都知道,他的祖父——也就是三年前驾崩的先帝,对他的宠爱、殊遇和看重,不仅远远超过了对他父亲,更是几乎超过了对他嫡出的叔父。 这是当年京中人尽皆知、心照不宣的公认事实。就算陆令从与先帝关系疏离紧张,而谢竟更不是个讨天家欢心的乖顺王妃,陆书青却始终享受着比一个稚子所应得的更为过分的娇宠和怜爱。 这一切始自陆书青出世那一天。他不是足月而生,也不像他的妹妹那样生在王府,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,机缘偶然,他母亲是在宫中空置已久的九华殿诞下的他。 而立国以降一共有两位天子生于九华殿,一位是开创治世基业的高宗皇帝,另一位就是他的祖父。 陆书青猜测,祖父最初对他的青眼,兴许就来源于这一点冥冥之中的巧合。他在寅时出生,清晨红霞满天,云开风驻,又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,再加上皇长孙与昭王嫡长子的身份,分明是向世人彰示他的显贵与福相。 而他本身也足够争气。满一岁抓周时,祖父在旁随手解了个闲章丢在桌上,据母亲说他简直是无师自通,快准稳直接从一桌琳琅满目的物件儿里面把这印章抓了出来,咯咯笑着捧在嘴里啃,逗得龙颜大悦。 随后年纪渐长,他性子又乖又软,知书识礼,本也就讨人喜欢,最要紧是自幼随他爹习武,正迎合了先帝喜好,于是更对他百般宠爱,风头已然完全盖过父辈。 一直到发生变故前的最后几年,山雨欲来,京城内外其实就颇有过流言,天子极有可能因宠信皇孙而传位于昭王,甚至越过子辈,直接传位给皇孙。 也即,不管以上哪一种情况,这江山迟早有一日都要落进他手里,而他的生身母亲——如自己受祖父偏宠一般,受尽父亲专宠的母亲,便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身后谢家满门自然一荣俱荣,位极人臣。 但是从前人们说起的仅是“母凭子贵”。 今日听了那些闲言,陆书青忽然想到“子贵母死”。 谢家旧宅的正堂前供了百年的那枚丹书铁券,也就是俗称的免死金牌,是因为祖上有开国建元之功,故而得了太宗亲赐。 虽然真在满门抄斩的命令下,免死金牌有没有用、用在谁身上,不过只是上位者一句话,但总之结果就是,昭王妃——仅仅他一个人——因为“诞育皇孙有功”再加上丹书铁券的荫庇,没有被押上刑场。 谢家问斩当日陆书青被锁在了家中,和他妹妹惶惶然守在一处,从天明等到午时三刻再等到更深露重,大雨却始终不息。直到夜半,父亲将面无血色、浑身滚烫的母亲带回王府,却甚至不及守到他醒来便又匆匆离去,连夜出城点兵。 一走就是数月。 任哪个做儿女的都没办法接受父母忽然走到这般境地,从如胶似漆骤变为生死不容。谢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,被陆令从亲自废黜后昭告天下,逐出金陵。 伤寒不退心悸梦魇,谢竟在榻上病了足足一月才能起得来身,其间宫中来驱赶的人数次被王府家丁挡了回去,在僵持到一触即发的境地时,谢竟下了床,带着简单的行装,抱着陆书宁,一步一步自己走出了昭王府。 那是陆书青最后一次见到他们。 陆令从回京几乎已经是半年之后。在陆书青的认知中,父亲一向是笑语迎人,负责在母亲唱白脸时跟在后面唱红脸,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对他和妹妹百依百顺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。 到很久之后陆书青才明白,当夜父亲如果不走,母亲可能连那一个月的病都没法留在王府养,而父亲走得越远、在“抛弃”他获罪的王妃时越绝情,母亲出京的路才走得越安稳。 但父亲却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,陆书青只看到书房的灯亮了整宿。 “倒未必一定是真的,我只是想,”陆书青拨弄着衣襟前的穗子,喃喃道,“若我没有讨了祖父喜欢,或者我娘压根儿就没生下我,便也不致将外公家推到那样的风口浪尖。” 陆令真与陆书青不太像——他们都像了各自的母亲——但毕竟是嫡亲姑侄,神态间还是颇有几分肖似。 “你觉得你娘在有了你的时候,在悉心教养你的时候,在眼看着你受父皇抬举、又听到坊间流言的时候,心里难道没有思量过后果吗?” 陆书青轻轻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他一定想过,可是就算想过,他也不会改变什么——至少不会让我改变什么。” 陆令真顺着他的话说道:“他不会让你改变什么,是因为在他眼里那些全部都比不上你重要。” “在你面前,他的算计筹谋全都是不作数的。” 陆书青愣了愣,咬一咬下唇,望着她。 “你跟姑姑说一句实话,当年他带着书宁走,是不是你劝的?” 陆书青没作声,默认了。他那时候实在怕极了,父亲远走,外祖家又遭惨祸,他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昭王府也要落得如此下场。彼时金陵对他来说不是生长于斯的故土,而是吃人见血的笼子,他其实很想跟着母亲一起远远逃出京城,但他不能。 留在这里,纵然先帝驾崩、传位叔父,他这个皇长孙失去了意义,但他还是昭王世子。父亲私自领兵本已是犯忌,他若再走了,不仅祖母和姑姑难以自处,昭王府在金陵更是没办法再立足了。 所以当他和母亲坐在斜阳下的廊前,看陆书宁轻快地逐着影子跑动时,陆书青忽然开口,求母亲带着妹妹一起走。 走了也是一条生路,而生当复来归,便总有相见之日。 “的确,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一家人分开才是保全彼此的上策,但就像你娘不会让你改变什么一样,你真的说出你想跟着他走你不想和他分开,他也一定会答应。” 陆令真看着有些语塞的陆书青,眼中露出怜意:“青儿,自苦是最苦的,你心思太重了——太像皇嫂不是件易事。” 她回身看看殿内,依然是静悄悄,吴氏还没有醒。陆令真站起身来,拍了拍陆书青的肩头: “你这副模样,等下祖母见了也要忧心。算了罢,今儿随我出宫,去鹤卫透透气去。” 当年陆令从离京时开诚布公把自己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