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位。 趁兰缪尔不注意,昏耀又轻轻地将手掌放在人类的头发上。后者疑惑地抬头“嗯?”了一声。 “……兰缪尔,”魔王凝视前方,顿了顿,嗓音低沉地说,“你知道,我们做了一件大事。” 兰缪尔点了点头,他知道。 深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魔族首领,接纳过数目如此庞大的敌对部落的俘虏,更不会允许战败的族民轻易迁入自己的领地。 但这一次,昏耀带走了瓦铁部落中所有愿意追随他的族人。他们将跟随凯旋的军队南下,跋涉过崎岖的高山与冻河,在魔王的庇护下重建家园。 “如果这些魔族,能够作为王庭的子民安定下来,活过下一个寒冬……” “到那时,”兰缪尔接过昏耀的话语,轻声说,“吾王就是真正的深渊之主,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魔族敢质疑您。” “真好啊。”他弯起眼睛,“吾王大业已成,曙光初照深渊。我……” “你怎么?” “我很高兴。” ——不是。昏耀皱了皱眉,这个人刚刚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绝不是现在这个。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类,兰缪尔正懒散地靠在他肩上,低着头。虽然笑着,眼睑却微微垂下来,眸子有些雾蒙蒙的。 昏耀脑海里不知闪过什么念头,他脱口而出:“是不是累了?” 兰缪尔无声地笑了一下。他垂着睫毛,呼吸浅浅的:“有点困。” 这半年来,昏耀清晰地感知到兰缪尔的身体在变差,他不敢让这人跟着自己骑马了。队伍的后面是拉着辎重的马车。昏耀亲自挑了一辆干净点的,把兰缪尔安顿进去,又留下几位亲卫看顾。 兰缪尔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,他靠在车厢里,还有心思探出头,冲四周步行的瓦铁部落的族人们说说话,温声宽慰几句。 昏耀原本已经骑上角马要走了,不得不再转回来,强硬地把他塞回车里去,命令他:“睡觉。” 兰缪尔只好在车厢里找了个角落躺下,他拍了拍魔王的手臂,说:“奴隶只是想起自己刚到深渊的第一年。” 那一瞬间,昏耀的心脏收缩了一下。 他张了张口,仿佛是想要阻止什么,但失败了,只能听兰缪尔把话说完: “那次也是因为俘虏,王还跟我生过气,是不是?” 兰缪尔怅然舒展眉头:“如今再回忆起来,觉得恍如隔世……” …… 将人类圣君带下深渊的第七年,魔王昏耀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痛苦的事实: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兰缪尔提及他们的过往,提及早年间那些血淋淋的记忆。 昏耀并不愿意接纳这样荒唐的现状。为了逃避本心,他已经挣扎了许久,尝试了各种办法,但都无济于事。 如今他被迫承认:没错,事实就是这样荒唐,他后悔了。 他后悔当年对兰缪尔的每一次伤害。 哪怕彼时他们只是仇人。 当昏耀重新策马回到队伍的前端时,他知道接下来的这段路途,自己好受不了了。 因为他也开始想起第一年。 那时兰缪尔刚到深渊,本就是重伤未愈的状态,又被他以蜜金剥夺法力,灌入魔息,再加上咒文的效果,其残忍程度不亚于酷刑。 瘴气肆无忌惮地侵入他的体内,像是火焰在永不间断地烧着他的内脏。兰缪尔差点活生生疼死过去,挨到后面几天,整个人已经意识涣散,像是被烧成一具只剩灰烬的空壳。 而沉重的镣铐就压在他的手足上,伤口反复溃烂,血肉模糊,在单薄的粗衣上晕开一片片暗红的血迹。 不仅如此,他还像牲畜一样被锁在魔王的宫殿后面,只被允许坐或者爬行,且必须以奴隶自称。所有前来拜见魔王的魔族途径这里,都可以肆意羞辱他,抢走他的食水,撕烂他的衣服。 那段时间,没有一个魔族认为这位出身尊贵的人类可以忍受这样的折磨。 他们兴致勃勃,怀着残忍而兴奋的心思,等待人类的王什么时候死去,死去的时候有多么凄惨。 但兰缪尔始终保持着顺从的隐忍。 他从不反抗,从不宣泄,每天都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忍痛——大部分时候,因寒冷而不得不用手臂抱着自己。 如果哪天有了力气,他就仰起头,凝望着窗外那片黑暗的穹隆。结界散发出的光就像月亮。虚幻的月亮之上,是他回不去的家乡。 然后,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,他从生死的罅隙间熬了过来。 并不是好转了,而是适应了。就像顽强的野草在岩缝里扎根那样,就像深渊的每一个魔族那样…… 他的身体开始适应在瘴气中呼吸、在黑暗中生存的日子。 魔族们显然对此不满,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辱他。 某个深夜,年轻的魔王久违地来瞧自己的战利品。 兰缪尔衣不蔽体,正蜷缩在角落里昏睡,眉头皱得很紧,唇瓣干裂,渗着血。 昏耀沉默地看了他半晌,目光又落在旁边不知被打碎了多久的食碗和水盆上,大约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。 他踢了踢奴隶身上的锁链,让人醒来。 兰缪尔睁开失焦的双眼,恍惚了许久才清醒。 他仰起青白的脸瞧着昏耀,竟吃力地笑了笑,喊他:“吾王。” 昏耀居高临下,覆盖着鳞片的面庞在黑暗中难以分辨神情:“后悔吗?” “这就是深渊,肮脏的魔族生息的肮脏的地方。兰缪尔,你不该来。” 兰缪尔说:“我已有所觉悟。” 昏耀:“自称。” 兰缪尔:“……所以奴隶不后悔。” “何况,”他低声咳嗽着,“这本就是吾王与奴隶的交易。魔族不再伤害王城的子民,而奴隶臣服于您,说好了的。” 昏耀眼底露出一丝不屑之色,但他没有说什么,而是从腰间解下一个铜制酒囊,扔到地上:“喝吧,蛮羊的乳汁。圣君陛下大约看不上,但你现在只有这个了。” 兰缪尔艰难地爬过来。但寒冷与虚弱令他的手指一直发抖,怎么也拔不开坚硬的塞子。 他努力了许久都无果。昏耀就站在那里看着,心里非但没有半点看到仇人落魄的快感,反而生出一阵诡异的烦躁。 还没等昏耀分辨出这股烦躁的来源,奴隶停下了动作。 兰缪尔将那酒囊冲他举了举,说:“吾王,帮一下。” 昏耀愣了愣。 他不太确信地皱眉:“什么?” 兰缪尔也疑惑:“您不是想给我喝的吗?” “……” 昏耀沉默了很久,表情古怪:“圣君,你的心态实在很好。” 他弯腰把皮囊从兰缪尔手里拿了过来,索性在奴隶身边盘膝坐下:“许多魔族都在等着人类圣君的结局,大半个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