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 二人回到室中,天已亮透,雾也散了。 了玄如往常坐在榻上禅定,伏?坐在交木椅上,正在擦拭一支箫,看上去眸色漠然,额上却冒着细密的汗。 他下丹田处又在作痛了,那里半点灵息没有,唯有一个残碎的内丹。他持着白箫的手指逐渐发紧,指节发青,隐有颤意。 他忍耐良久,忽地站起身,掌风挥开房门,向外走去。 “你去哪儿?”了玄睁开眼,问他。 伏?不答话,但眸中尽是杀意。 了玄观察他的脸色,苍白得像鬼一样,连唇都毫无血色,想起他腕心处微弱的脉搏。 “我可以帮你。”了玄说道。 伏?没有动弹,只是反问他:“你是一个和尚,何必对我这个妖魔好心?” 了玄看着他,他确实没有理由帮一个杀人如麻的妖魔。按照常理,他应当将这妖魔关起来,不让其出去祸害世间。但是他的本心告诉他,万万不能这么做。 “杀戮只会让你陷入更深的囹圄,无法让你得到解脱。” “哦?”伏?冷笑着走向他,问:“难道你能让我解脱?” 了玄只道:“请脱衣吧。” 伏?将信将疑地把衣袍脱去,露出上半身,双腿盘于膝下,坐在了玄面前。了玄把视线落在他后背上,那里伤痕遍布,大多是雷击所留的瘢痕。 了玄眸中烁过一丝复杂情绪,抬起双手,调息运转气功。伏?早已汗流浃背,背脊却冰得如同死人,体内气如蚕丝,细弱不畅,连玄关也是半闭的。不久后,一股暖流如泉涌之盛,源源不绝地注向他体内。 了玄阖目入静,屏除多种杂念,踏入似醒非醒、似绝非绝之境界。 须臾,那股注向体内的气流更炎热,亦更强大,犹如天泉补向周身,启开玄关,带动着伏?的气血徐徐周流,汇向五分气海穴处。方寸之间自成强大道场,向上绽开金顶莲花轮,向下显出数道卍字佛光,互为反向轮转。 不知过了多久,伏?紧拧的眉宇渐是舒展,紧绷的肌肉渐是松柔,满身热汗,苦痛的吟声亦止了。 …… 当伏?睁开双眸时,窗外已是入夜,他以为才过半柱香时间,没想到已过去整个白昼。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,体内疼痛居然减了许多。 伏?回头看去,和尚正在闭目打坐。 经此运功,了玄发觉到一个事实。伏?的身体简直是魔炁的滋养池,已经无可救药,运功只可帮他缓解疼痛,压制魔炁,却不能为他根除。 压制,永远不是万全之策。 最为古怪的是,与其说魔炁渗入伏?气血,倒不如说伏?本来就是魔。他的痛苦似乎不是因为金丹破碎,而是因为他的肉身承受不住这劲猛的魔炁。 但是,眼前之人分明是狐妖,这劲猛霸道的魔炁是从何而来? 如果只是内丹碎了,即使再难,世上总有修丹之法。但如果加上这魔炁,若魔念不休,则魔炁永在。除非他本人肯开悟,摒弃魔念,舍弃魔身,否则将在这无尽的折磨中死去。 然而,伏?越受折磨,越尝苦厄,则越生怨恨,此般恶性因果相循,又如何肯正心皈依。 了玄睁开双眼,发觉伏?正在看他,二者对上目光,氛围有些微妙。 伏?挪开视线,看向窗外,道:“真快,又是黑夜了。” 了玄道:“日月交替,天行有常。” 伏?冷声道:“你将成丈六金身,永无生灭变迁,怎明白我只争朝夕。” 了玄默然。 受诸因缘故,轮转生死中。不受诸因缘,是名为涅槃。涅槃与世间,无有少分别。世间与涅槃,亦无少分别。 和尚通晓很多法理,平日没少讲给众生,此时亦可以讲给伏?。他可以告诉伏?,不必执著于生或死、永恒或一瞬,因为事本无常,心不动则不伤,就也不必难过于一场生灭。 但是他通晓这么多法理,却一句也没能道出。这些话纵然是真理,但摆在一个看重生死的狐妖面前,则对方不仅看不破,还会觉出残忍无情。 伏?望着窗外的月亮,道:“你看这一轮月亮,就像一个冰壶。” 了玄也抬起头,看向那一轮月亮。万古不灭,照入千江,月亮永远是月亮,无常的是人间。 “我苦培金丹以增功力,藏精养炁以求长生,却是落得金丹碎了,命也危在旦夕。早知如此,以前有人在哎哟山里时常喊我出来看月亮,我还打什么坐,倒不如推门就去了,多看几眼月亮,省得到现在才恨看少了。” 哎哟山…… 那些久违的画面又出现了。彼时他好像年龄还小,每天都无聊地守着一轮月亮,而他最在乎的人每天都关在屋中打坐修行。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问那个人,大仙,出不出来看月亮呀?今晚的月亮好大,好圆,好黄。直到他把那位大仙念叨烦了,大仙睁开两眼抄起一本心经,砸向他的头。 “和尚,佛的意愿是什么?” “渡众生苦。” 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如此多的人修佛,却至死修不出果,甚至连如来一面都见不得?”伏?问修佛人,问得其实却是他自己,为何终生修道,至死不得果? “若以色见我,以音声求我,是人行邪道,不能见如来。”强行求道,则注定无终。 “佛渡众生,言说众生颠倒,可众生之所以为众生,本就是由于他们有妄念、有执著、有欲求。否则,谁来当众生,谁来供奉佛?难道就因为他们渺如尘埃,便苦求一世连见如来一面的资格都没有?这是佛口中的平等?佛又凭什么渡众生?”伏?的语气咄咄,仿佛将所有不甘和不满都藏在这里,借机一并发问出来。 了玄明白他的怨恨正盛,也许正是因为他今夜瞧见了月亮,想起以前为了修行连月亮都不曾好好看过,才又激出心中累世的怨恨来。在怨恨之中的魔,无论如何与他讲佛理也都不会听取,否则又怎会被称之为魔。 伏?有恨,恨这苦心修行的这一千年,恨与和尚相识的这一千年。他俯身靠近和尚,观其相貌遒俊,眸如青莲华,心如宝月映琉璃,知其六根寂静、五蕴皆空,便是恨意更浓。 以前他是为了得道,抛下和尚,如今却是和尚得道,要将他抛下了,因此他才说要让和尚修不得无上菩提,归不得无色界天。 伏?不甘心,抬起那和尚的下颌,照着他的唇吻了下去,执拗道。 “世人总以为是佛祖度化了众生,其实,该是众生度化了佛祖。” 130 130.只此浮生是梦中 深夜,本是晴朗得可见月的夜空,忽然电闪雷鸣风雨狂作。窗子没有关好,雨漏了进来,打湿了地面。 了玄被哐哐作响的窗子吵醒,起身把差点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