” 丁汉白这才想起来,原定今天去他舅舅那儿。”鸡蛋总有吧?蒸碗水蛋羹。”他可真闲,要求又多,“只滴香油和米醋,搁一小撮海米,切半根小葱。” 徐婶儿说:“家里只有大葱。” 丁汉白摇头:“大葱不行,那宁愿不放。”他就扒着栏杆跟保姆讨价还价,一碗还没蒸的蛋羹加诸一堆名头。徐婶儿倒是精,突然把话题岔开:“光你起啦?” 纪慎语也起了,望一眼丁汉白滋事儿的背影便没吭声,自顾自洗澡穿衣,已经从后楼梯下去浇花了。满院子姹紫嫣红,说好的洒水器迟迟没安,见天拎着铝皮壶当园丁。 浇完,回大客厅看早间新闻,金丝玉盅的盒子常备点心,他捧着吃。徐婶儿端来咖啡,边擦桌边唠叨:“就说这点心,半个月了,全是玫瑰酥、椰子糕,不腻?” 纪慎语笑开,听这大婶儿传教布道,随后丁汉白下来,他举着椰子糕就去喂。徐婶儿恨铁不成钢,起身走了,丁汉白莫名其妙,只安生等那碗蛋羹。 他们垫垫肚子便出门,到姜寻竹家,不见舅舅和舅妈,只见沙发上趴俩大胖小子。大的四岁,眉目和姜采薇如出一辙,抬头就喊“哥哥”,小的刚两岁,咕哝一声“大伯”。 丁汉白霎时不知道抱哪个,等纪慎语把姜小商抱起来,他去抱自己的小表弟。而后,商敏汝从楼上下来,松一口气,生怕儿子落丁汉白手里,又要好一顿哭喊。 “大哥!慎语!”姜廷恩也冒出来,“我儿子都会背诗了,你们快问问他。” 丁汉白一生叛逆,人家让他往东,他绝对要往西,掐着孩子的肉脸蛋就考算数。孩子“哇哇”哭起来,纪慎语抱着满屋子转悠,最后只能还给商敏汝。他怀中空虚,去抢大的,拆了一包包零食糖果,把别人家孩子惯上了天。 年轻人凑一处无拘无束,什么浑话都能讲,暖和,在院里架炉烧烤,直折腾到下午。酒足饭饱,那俩好姐妹甩手休息,孩子扔在躺椅上啃香肠,他们仍在谈天说地。 姜廷恩凑来:“你昨天生日设宴,都收什么礼物了?” 纪慎语说:“还没拆,有好玩儿的拿给小商。” 姜廷恩问:“大哥送什么了?” 纪慎语答:“没送,家里都摆不下物件儿了,全在库房堆着。”说完低声,“那天经过二店,好像看见二哥了。” 姜廷恩说:“老二只能弃了本行,这些年南下做生意,刚回来。” 说着,丁汉白过来,耳聪目明瞒不住,接道:“回来说明混得不算太差,孩子也该上托儿所了吧。” 往事难追,谁也没再多说,他们趁着天好回去了。许久没骑自行车,十年过去,那横梁上的小字都有些斑驳,记忆中的画面也是,都不那么清晰了。 许久,纪慎语觉得奇怪,回家的路不该这么走,绕圈子呢。丁汉白却骑得来劲,超英赶美似的在街上穿梭,一晃,老街破巷,正经过森安。十年前他们离家蜗居于此,十年后竟然还苟延残喘没有拆迁。 巷口的早点摊子还干吗?唱《上海滩》的大哥升职了吗? 一捏铃铛,他们远了,途经繁华的商区、世贸百货、渐起的高楼大厦,再看萧索就是崇水旧区了。他们似乎望见胡同口有辆车,张寅的,那父子俩如今爱玩儿父慈子孝呢。 纪慎语和丁汉白看一路风景,不对,是光景。六中、池王府、旧时的丁家大院……终于晃到“玉销记”,猛地,丁汉白刹车。厅门洞开,隐约瞧见丁厚康招呼客人,丁厚康比从前瘦了,头发白去许多,丁可愈扎着围裙,应该是刚出完活儿。 他们停在人行道边,隔着三四米观望,忽然出来一小女孩儿,麻花辫、背带裙,还有没退去的婴儿肥。又出来一斯文相的大人,抱起孩子,抬头对上他们,愣得半晌没有动弹。 他们断绝往来十年,就这么明晃晃地撞上,进退两难。 丁汉白直勾勾地看,纪慎语也不避讳地望,大人、孩子,他们一并凝视着。丁尔和没下台阶,镜片之后的目光也窥探不清,数十秒后,他凑在小姑娘耳边低声说话。 随后小姑娘懵懂地喊:“大伯!”喊完又一声,“五叔!” 那年轻的大伯和五叔没理人,僵着脸骑车离开。丁汉白一口气蹬回家,风风火火进楼,直奔搁宝贝的库房,纪慎语跟着扎进去,挑三拣四,合伙把柜子翻个乱七八糟。陈年恩怨暂且不表,管他那么多,他们先给侄女选个见面礼再说。 直到日暮黄昏,连着昨天收的礼物一并收拾了,趁光景正好,丁汉白靠着纪慎语窝在秋千上休息。远方一轮夕阳,周遭一片繁花,野猫在脚底下走来走去,没哪处是不好的。 丁汉白忽然说:“我还没送你礼物。” 纪慎语说:“不用,有你万事足。” 丁汉白满心得意,他纵然挑剔事多,可在纪慎语这里极容易被取悦。“其实我准备了,就搁在书房。”他卖关子,“咱看看去?” 纪慎语猜测是文房四宝,或者名家字画,可辗转上楼只见一份合同——股权转让书。十年了,古玩城要张罗第二家,要办拍卖公司,但在落实之前,丁汉白把这头一份事业全渡到了他名下。 丁汉白安坐在椅子上。窗外红霞四染,他递上钢笔,叫纪慎语在合同上签下姓名。“这份礼物铜臭味儿重了些,你不要嫌弃。”他说,“不过我是香的,可以着重稀罕我。” 纪慎语哧哧地笑,翻出抽屉中的香水,对比之下颇觉寒酸。丁汉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,凑他耳边回忆创业初期,他帮多少忙,他出多少力,描绘个共患难的手足模样。 他听烦了,脸有些红,仰头看丁汉白的眼睛。 丁汉白说:“给我喷一点。”颈边一凉,纪慎语把香水喷在他脖子上,又一暖,是纪慎语耍赖般拱他的颈窝。光阴似箭,这亲近撒娇的习惯倒是半分没改。 许久,太阳落尽,只剩余晖。 丁汉白问:“珍珠,十年了,你觉得哪一年最开心?” 纪慎语答:“每一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