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黑柔顺的长发被侍女挽起,谢偃有些出神, 环视这间陌生又熟悉的屋子。 屋内点着熏香, 丝丝缕缕淡薄的乳白香气从蹲在角落的铜鵲口中滑出,又消散在空气中,让他身上一袭丝绸质地的深蓝长衫染上些许雅致香气。 自从他三十岁之后, 他就不曾穿蓝色了。 谢偃抬起手,有些感慨地拿拇指轻轻滑过衣袖上绚烂繁复的暗纹, 这件衣裳的质地这样好,谢家家道中落之后, 他有多久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了? 越是明白现在的美好, 越是厌憎未来的凄凉,连带着让那叫他们凄凉的人也一并恨得咬牙切齿。罗泽瑜,他绝不忘了这个名字。 谢偃花了三天接受这个事实:自己死去了, 但又回到了曾经年少时。 他年轻的皮囊下藏着的是怀揣怒火的亡灵,谢偃并不幼稚, 再加上这是他熟悉的家, 他的行为与曾经没有丝毫异样。每日上朝点卯、研读书籍、编撰修书、归家歇息, 没人看出他从数年前回来了。 谢偃不信鬼神, 因为若上天有灵,不会让罗泽瑜这等卑劣之徒存活于世。他杀了无数的贤臣,将皇帝操纵如傀儡,而那好男色又糊涂无道的皇帝,也浑浑噩噩、手忙脚乱…… 他已经对朝廷绝望了。 但是,现在的他父亲未死,妻儿尚在,谢家光辉万丈,鲜花着锦。 现在还来得及,一切都还来得及! 谢偃如此相信着。 他与谢绉虽然同在上朝,但谢偃初入朝廷,官位低微,纵然其他官员因为他的身份而待他颇为友好,但他的官职还是没资格上朝,面见龙颜的。 谢绉则不同,父亲身为当朝左相,位高权重,上朝从来都从正门入内,直入宣政殿。 因此,父子俩出门时间不同,回家时间不同,上朝也碰不到几次,更别说最近谢偃接了个麻烦的活,每日都早出晚归,甚至没时间同谢绉说句话。 谢偃其实心里也有点近乡情更怯的踟躇。 他甚至有点享受这样的忙碌,好不用面见他曾经最为悔恨、最对不起的父亲。 可这世上许多事情,不是躲避就能不发生的,到了休沐时间,谢偃在反复的心里工作后,终于决定同谢绉谈一谈。 夜晚,用过晚膳之后,谢偃对谢绉道:“阿父,儿子有话对您说。” “哦?去书房谈罢。”谢绉并不意外。 做父亲的,自然不会不知道儿子的本性,更何况谢绉此人何其敏锐,他只有一个妻,对自己的孩子当然等同看重,这些天里谢偃的刻意躲闪,沉默与忧郁都被谢绉看得分明,只是他到底已经是成家立业的男儿了,谢绉不好主动开口询问。 现在他终于开了口,看来是想通了。 谢绉心里满意,另一边的谢家三妹,谢椒珥好奇地开口道:“大兄,你要和阿父讲什么呀?” 她一双灵动的眼眸明澈如浸在溪水中的黑丸,左看看,右看看。今年十六岁的谢椒珥托着脸颊,微微歪头道:“若不是甚么大事,我也想听听嘛!说不准,还能给你们出谋划策,想想主意甚么的。小弟都没我聪明呢!” 一边的顾斌无辜波及,满脸茫然地眨眨眼。 “也没甚么大事,就是问问父亲有没有中意的少年郎,给小妹找个婆家……”谢偃悠悠道,话音未落,谢椒珥已经跺了下脚,气哼哼地搡了一把谢偃:“不听就不听,家里就我甚么都不知道,走啦!” 她如蝴蝶般轻盈离去,谢偃不禁微微一笑。 随即,他脑中闪过一副画面。满脸泪痕的谢椒珥哭着抓住他袖口,用嘶哑的嗓音道:“我嫁过去,父亲就没事了!求你了,兄长,让我去吧,我不在乎!” ……谢偃的笑容微微一僵。 他收敛微笑,眼中神色愈发坚定,无论如何,他绝不重蹈覆辙。 “走罢。”谢绉道。谢偃吸了口气,跟上父亲的身影。 谢府,书房。 谢绉推开檀木雕花的房门,跨过门槛步入书房之中,谢偃紧随其后,侍女为两人关紧门扉,隔绝外界杂音。 鬓角斑白、精神矍铄的谢绉笑着拿起一卷翻开一半的杂书,靠在椅子上,笑道:“说罢,有甚么要告诉我的?你这孩子,就是喜欢甚么都憋着。” 谢偃眼睛一热,抿了下唇,认真道:“阿父,您想过未来大齐储君是谁么?” “你怎么说起这个了?”谢绉颇为惊讶,“这个倒不急,再等十年不迟,陛下贤明,储君云云也不是颇为紧要。” 明明曾经父亲对陛下储君极为注重的,怎么现在改了口? 谢偃有点懵,但现下话已出口,只好继续道:“可陛下若无子嗣,皇位便要在王爷们中选,汝阳王是为正当,可汝阳王……阿父,这万万不可啊!” “陛下虽无子嗣,但时间充裕,汝阳王继位之事倒不怎么可能。”谢绉眉头一皱,“偃儿,这话大逆不道,你从哪里听来的?” 怎会如此?谢偃不可置信。 他不信他父亲是这样毫无远见之人,看不出皇帝身体孱弱。 莫非……父亲是激我,要我彻底说出想法? 谢偃深深吸了口气,道:“父亲,陛下身体羸弱,估计也就这两年了。儿子预料,不出一年,陛下必然殡天,可膝下无子嗣,汝阳王便极有可能是日后的皇帝,但汝阳王此人不可做皇帝,若他上位,听信谗言,任由奸臣霍乱朝野,父亲您作为宰相,更是首当其冲,我们必须想个法子……” “不必说了。”谢绉眉目凛然,伸手阻止他说话。 谢偃急了:“阿父?” “为父这便叫郎中进来,为偃儿看病。”谢绉铮然道,起身便要离开。 谢偃顾不得许多,一把抱住谢绉,阻止他抬步。 “阿父!这不可啊阿父!阿父你怎么了?陛下熬不过明年了,膝下无子这便是没有储君之顾,我等必须警惕啊!” “偃儿放手!为父看你是糊涂了,当今陛下年仅十五,体格强壮怎会有恙?便是没子嗣又如何,未来可期,你怕不是得了癔症!?” 谢偃:?! 谢绉:??? 父子俩面面相觑,一时静默。 良久,谢偃干涩道:“阿父,您并非哄骗儿子罢?” “我哄你作甚!”谢绉微怒,“当初为父叫你去‘清苑’把你弟弟带回来,你去了便发烧,吓得我连夜照顾你起居,为人父母,怎会糊弄儿子?” 谢偃沉默几秒,无奈道:“阿父,真是我,不是旁人假扮的,你不必说这等没发生过的话试探儿子……” “哼。”谢绉怒色平复,皱眉看他,“偃儿,你晓得你这话多奇怪么?” “儿子现在也是糊涂了,当真有些乱。”谢偃叹气,“阿父,你说说罢,现下陛下情况如何,难道……当今圣上并非承运帝?您告诉我,我再同您说道。这话实在有些难以置信,望阿父莫要不信我。” 谢偃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