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前半段路狼狈不堪,数次穷途末路,直到到了许昌后才算是安定了下来。 他再熟悉不过这座城了。 “让他们自己选,那日动手的站到左边去,没动手的站右边去。” 他随意说着,抬手脱下头盔。 “不知附右者如何处置……”长史犹豫问道。 曹操瞥了他一眼,冷冷抛下二字。 “皆斩。” 他不是荀彧,会从宽处置,他来许昌只为一个目的——打压异己,威慑百官。 “斩后取其头颅,送予汉百官家中,”他说道,“道是魏公所赠。” 他不再多看,转身上了轩车。 他知道那些汉官憎恶自己,恐惧自己,他们私下里说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。 但当真如此吗? 曹操想着,儒家最是讲究礼法,他哪儿没了规矩?纵是小到车舆出行,他也从未有过僭越。比之袁术刘焉之辈,他哪算得上什么乱臣贼子? 一身玄衣的功曹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。 他身形清瘦,竟是让曹操恍惚间想起了少年时的荀清恒。 “丞相,”黑衣的功曹说道,“听闻太尉离邺……” 他有些踟蹰,明眼人自然知道太尉留在邺城,是被魏公留下的。 可人家要走,那也没有强行扣留的说法。 曹操一顿,话在嘴边过了一圈,他问道:“他病情如何?” “听闻不大好,”功曹说道,“似常有恍惚之色,睡多醒少。” 曹操皱起了眉,他轻轻拨弄着腕间的琉璃珠子。 “且随他去吧。”他说道。 功曹立马拱手,却又为曹操叫住。 “你,以及邺城看着太 尉的人,皆去领罚。” 魏公的心思总是那般难以猜测,前一秒以为他不在意,后一秒他便怒了。 “他既一病至此,尔等怎能不阻拦?”他说道,“若太尉路途有失,拿汝等问罪。” 曹操莫名便恼怒了起来,脸色也差了下来。 颍川是荀清恒的家乡,他总要放他回来的,尤其是他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。 他将会失去他的将军。 可分明他最早是想着将他留给曹昂的。 外头的百姓小心翼翼的收起了摊头。 他们敬畏且恐惧的看着那辆魏公车驾。 普天之下,谁人不识得魏公曹操! 那位名震天下,似鬼又似神的魏公就着许昌酒啃了三块炊饼,彼时那些单纯又无辜的许都百官正在查收魏公所赠之头。 他一句话下,这么多人为此丧命,但他身上却没有半点血腥味,反而皆是炊饼的麦香。 他拍了拍肚皮,拐去了荀彧府上。 当他看到荀彧时,几乎是忍不住的吓了一大跳。 “文若——”他喊道,“文若何以至此?” 他面前的中年文士竟是险些瘦脱了相,若非神色举止皆熟悉,那馥郁的香亦不曾变,他恐怕得以为自己走错了门。 “微恙而已。” 那人仍然恪守礼节,向他行礼后落坐。 曹操当然知道。 他不在许昌,但他的耳目一直在为他听着。 他知道荀文若的困境。 他侍奉的天子否定了他,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种事更加打击一位臣子呢? 曹操坐下,他舀了一勺酒。 “我年轻时所愿不过为一征西将军,”他说道,“然人事代谢,世事枯荣,至于今日。” “若是停下,便是万箭穿心。” 这奔流的大世从不等人,于是他从不停下脚步。 征吕布,征袁绍,征乌桓,征南方,乃至于今日求称公封王……若是停下,那便是万劫不复。 他不希望荀彧驻足于那腐朽汉室身旁,为那大势洪流所吞没。 荀彧接过酒杯,却未饮。 他说道:“以杀止乱, 人心惶惶,非良策也。” 这位君子时而如春风般和煦,又时而令人觉得他似是那坚硬冰冷的玉石,他丝毫没有理会曹操难得的温情。 “我非文若,要想服人唯有靠拳头。” 曹操收回视线,他淡淡说道。 他的出身,他那买官的老爹,他的行事作风,早就被那些高冠博带的名士们骂烂了。 曹家再有钱,在那些名士们眼中终究是下里巴人,泥里打滚,不算清流。 荀彧道:“学生无辜。” “无辜?”曹操反问,“何来无辜?” “似文若一般怀柔手段,可有人领情?” 你看看,看看那些被你庇护的儒家高门,被你庇护的小皇帝。 如今荀氏一朝失势,谁会记得你多年来明里暗里的恩情?他们都只想着取代你。 荀彧不说话了。 他平静的坐在那儿,消瘦的脸颊上颧骨高高凸起,但他的背仍然是挺直的。 曹操有些失望。 他放下酒勺,扶案起身。 “啪嗒——” 那串华美的琉璃串子突然从中间断裂,一粒粒色彩斑斓的珠子噼啦啪啦的滚落到地上,二人都愣住了。 方才凝滞的氛围陡然缓和了下来。 曹操心疼的弯下了腰,看着地上到处滚的琉璃珠子。 这玩意,华而不实,但却是大价钱! 当守在外边的守卫不经意间朝里面看了一眼时,他几乎吓得跳了起来。 他看到大汉最具权势的魏公正蹲在地上捡珠子。 另一侧,那怀香握兰,名满天下的荀氏家主也陪着魏公,他趴在地上,一手往小案下面探。 侍从吓得连滚带爬的入内帮把手,曹操倒也不恼,只是将手里的珠子递给他。 他抬眼不经意间看到了荀彧鬓角间夹杂的几缕白发,忽然心中感慨万千。 “我老了,”他说道,“文若也老了啊。”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,他蹲在东郡那破破烂烂的太守府上,那俊秀清雅的年轻人朝他长长一揖。 他们如何会走到如今呢? 汉室桎梏?世家之患?功高盖主?是他 愈发严重的疑心?还是荀文若在作茧自缚? “丞相未老也,”荀彧摇头道,“丞相可曾忘了昔日一统天下之志?今大业未成,不能老。” 若是昔日,曹操必然会大笑举杯,而今他却沉默了。 从邺城到许昌有多远? 早年间他可以奔袭千里,日夜不停的辗转作战,而今不过是这一段路他便疲惫不堪,头风常常发作。 但他还有多少未完之事? 江东孙氏雄踞一方,高句丽未必安分的公孙氏与刘备,西北半年三叛,这堪堪被拼凑在一起的天下还远远说不上安定与统一。 “我此行往淮南,稳定扬州局势后便回军,如今非战之时,”他终究是说道,“益州蜀人叛乱,遂使公达出使益州。” 二人熟稔又陌生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