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淮晏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。
那枚沾满鲜血的玉扳指被他重新放回木盒。
石台上,只留下陆漪涟那只鲜血淋漓、被烙印贯穿的手,以及那枚同样被鲜血染红的羊脂玉坠。
陆漪涟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冷汗瞬间浸透了黑衣。
手背上那个被玉扳指烙出的、深可见骨的圆形伤口,和掌心被玉坠割裂的伤口,鲜血混合着剧痛疯狂涌出。
灵魂深处,“男妾”命格的契约烙印仿佛被这血祭激活,发出尖锐的嘶鸣,与肉体的剧痛共振,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裂。
他死死咬住下唇,牙齿深深陷入皮肉,新的血痕顺着嘴角蜿蜒而下,才没有当场痛晕过去。
他艰难地抬起头,越过石台上淋漓的血迹,看向站在阴影里的父亲。
陆淮晏也正看着他。父子二人隔着冰冷的石台和刺目的鲜血对视。
从此,父子二人,皆定于宋悦命格里命中注定的“二夫”之位。
“从今往后,”陆淮晏的声音打破了死寂,比祠堂的空气更冷,“你该记住你的身份。你的‘名分’,你的‘位置’。”他目光扫过陆漪涟那只废掉般垂着的、鲜血淋漓的手,又落在他惨白如鬼的脸上,
“安分守己,尽好你的本分。否则……”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,但未尽之语中的寒意,比祠堂深处的牌位更令人窒息。
陆淮晏不再看陆漪涟,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。
他转身,走向祠堂门口僵立着的宋悦。脸上的冰冷瞬间被强行压下的温和取代,他伸出手,轻轻揽住她单薄的肩膀:“吓坏了吧?宝贝,我们回家。”他声音放得很柔,带着刻意的安抚。
宋悦茫然地被他揽着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石台前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影。
她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问什么,但陆淮晏手臂微微用力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,将她带离了这个充满血腥和阴冷的地方。
沉重的祠堂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,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,也隔绝了陆漪涟所有残存的支撑。
当那扇象征着陆家森严等级和最终审判的大门彻底关闭的瞬间,陆漪涟紧绷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。眼前骤然一黑,所有强撑的意志力轰然崩塌。
他像一截被彻底抽去筋骨的重物,直挺挺地向前栽倒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石台边缘,
“咚!”
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死寂的祠堂里格外清晰。
剧痛迭加着反噬和血祭的折磨,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,在他体内疯狂搅动、切割,刺骨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。
陆漪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。
意识是在一阵阵尖锐的、撕裂般的剧痛中艰难复苏的。
他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是自己房间熟悉的天花板吊顶。窗外天色昏暗,不知是黄昏还是黎明。
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,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。
但最清晰的痛楚,来自左手。
他艰难地抬起左手。
那只手已经被仔细包扎过,洁白的绷带缠绕着,透出底下渗出的、淡淡的粉红色药渍。
但绷带掩盖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痛楚。
手背贯穿的烙印和掌心撕裂的伤口,如同两处永不熄灭的烙印,持续不断地灼烧着神经。
每一次脉搏的跳动,都清晰地传导着那烙印带来的、仿佛要将皮肉生生剥离的剧痛。
更深的、来自灵魂层面的“反噬”也并未停歇,像阴冷的毒蛇盘踞在心脉,伺机而动。
陆漪涟挣扎着想坐起来,身体却虚脱得厉害,牵动伤口,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楚,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。
“醒了?”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陆淮晏不知何时站在那里,斜倚着门框,他手里端着一杯水,没有走进来,只是远远地看着床上狼狈不堪的儿子,眼神漠然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陆漪涟喘着粗气,靠在床头,没有回答。
他抬起被绷带缠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,看着指尖微微的颤抖,感受着那穿透绷带的、清晰无比的烙印之痛。
这痛楚,是身份,是枷锁,是永恒的提醒。
“手废不了,”陆淮晏的声音毫无波澜,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,“陆家的医生处理过了。苏家的药也用了。死不了,但也好不了。”
男人刻意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陆漪涟那只手,“这疤,会跟你一辈子。也好,让你时时刻刻都记得,你的位置。”
他端着水杯,终于迈步走了进来。不是走向床边,而是将杯子放在了离床不远的桌子上。然后,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丝绒小盒。
盒子被打开,里面躺着那枚被血浸染过的羊脂玉坠。原本温润无瑕的白玉,此刻沾染着暗红的血污,边缘处还沾着些石台的碎屑,显得肮脏而刺眼。
陆淮晏用指尖,拈起那枚污损的玉坠,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。他走到床边,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漪涟。
“你的‘心意’,”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,将玉坠悬在陆漪涟眼前,“弄脏了。”
玉坠在陆漪涟眼前微微晃动,那抹刺眼的暗红和他手背掌心此刻清晰的剧痛重迭在一起,如同最尖锐的嘲讽。
“既然是你的东西,”陆淮晏笑了笑,“就自己收好。戴,或者不戴,都随你。”他的目光落在陆漪涟被绷带缠裹的手上,意有所指,“只是,别再让它再碍我的眼。”
说完,他手指一松。
“啪嗒。”
那枚沾着血污的羊脂玉坠,掉落在了陆漪涟盖着的被子上,它滚了两下,停在他那只缠满绷带的左手旁边。
陆淮晏不再停留,转身离开了房间,背影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陆漪涟的目光死死钉在被子上那枚肮脏的玉坠上。
它躺在他的左手边,离那处象征着“男妾”身份的血肉烙印如此之近。
剧痛还在持续不断地从左手传来,灵魂深处的反噬烙印也蠢蠢欲动。
他慢慢抬起那只缠满绷带的、如同废掉般的手,颤抖着,一点点,极其艰难地,伸向那枚玉坠。
指尖触碰到冰冷带血的玉质表面。
嗡!
灵魂深处那名为“反噬”的凶兽,仿佛被这卑微的、带着占有欲的触碰瞬间惊醒,一股更加狂暴、仿佛要将灵魂寸寸撕裂的剧痛猛地炸开。
“呃啊——!”陆漪涟再也无法压抑,身体猛地弓起,蜷缩成一团,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痛苦嘶鸣。
他死死攥紧了那枚肮脏的玉坠,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锋利的玉缘深深嵌入包裹着绷带的掌心,新鲜的血液迅速洇湿了洁白的绷带,带来又一层迭加的痛楚。
但他没有松手。
那剧痛如同焚烧着他的皮肉,他的骨骼,他的灵魂。
每一次反噬的浪潮,都像是在向他宣告——
妄念的代价,就是这永恒的、深入骨髓的痛楚和永世不得解脱的卑贱。
他蜷缩在冰冷的床上,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,紧握着玉坠的手鲜血淋漓。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契约,与烙印在血肉之上的伤痕遥相呼应。
这烙印的痛楚,便是他通往她身边,唯一的、布满荆棘的窄路。
生亦痛,死亦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