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了自己的命。 毕竟宁安世子一心求死,还不至于牵连旁的无关之人。 他扯起嘴角露出一副没辙的神情,转身坐到窗边地上的小案前,给自己倒了杯隔夜茶。 水已泡清,零星只有一点茶树根叶的味道,还凉的很。 他不打算就这么一直待着,茶水饮完便起身到门口推门,闹出来点动静,又理所当然地坐回了屋里。 前几日他闷声发疯了几日,并不想多见外人,便遣散了院子里听候的下人,只让他们依着时候过来添炭添茶。 昨夜不速之客打乱心绪、今日又逢大年初一,怎么着他也不该再不知好歹,不露个笑模样。 稍等了片刻,院子里果然传来几人脚步声,有人领先迈进了屋,动静还张扬的不行,神气都快要赶上他这个府中称王的正牌世子。 沈宓一早预感不妙,抬眸望去,见来的果真又是闻濯。 他顿时眉头一蹙撇开了脸,那模样要多不待见有多不待见。 接着跟进来了几个小厮,端着热水炭火和新茶进了屋子,一声不吭地忙完了手头之事又悄然退去。 屋里暖起来的时候,沈宓颇有种身在山中不知山的感觉,等到烧在炉子上的茶壶漫出清香,才有人出声。 “你似乎半点也不介意我没回去。”闻濯拎起茶壶,给他倒了杯热茶。 沈宓坦然地接受了摄政王的好意侍奉,浅浅啄了一口杯口,反讽道:“原来殿下还在乎我介不介意。” 闻濯盯着他笑,“你不高兴?” 沈宓懒得搭理他,又下着逐客令说:“大年初一,殿下不回去同亲系团圆么?” 闻濯给自己添上一杯热茶,满不在乎说:“亲又为何亲。” 沈宓听出来他语气之中大有学问,瞬时变得幸灾乐祸道:“噢,原来殿下也算个名不正。” 闻濯挑起眉,“你是在看我笑话么?” 沈宓不置可否地晃了晃杯盏。 闻濯佯装不悦,盯了他片刻又哑然失笑,问道:“你还记得白叶寺的往事吗?” 沈宓抬眸看他,望见他眼中黯然,不由得握紧了杯身,随即便听他说: “我同先帝并非一母所生…实则那些都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,捋也还未清楚。单从白叶寺上说,其实我当年是叫先帝亲手送进去关押的,那里起初连个正经寺庙都算不上,藏在深山老林又连着荒的很的几座石屋,吃的也没有。” 沈宓不知何时放下了杯盏,一声不吭盯着茶壶发愣,不知是在仔细听还是已经游了神。 闻濯也不在乎,继续说道:“苦深室,悲离亡,他们也真够会编的。” “所以殿下如今什么都有了。”默了良久的沈宓倏然出声说道。 闻濯愣了一刹又笑起来:“是,如今什么都有了,是我不知足。” 沈宓默着再也没有开口。 他不知晓是闻濯这般处境比较让人容易接受,还是他这般的比较让人容易释怀。 毕竟一个少时受尽罹难、后再难弥补伤痛,一个少时万丈高楼、后粉身碎骨。虽是反着来的,却都承了一身怨天尤人。 说起来也还凑巧,倘若他二人要是对比起来,谁都能羡慕谁,谁也都能嘲讽谁—— “序宁,如何才能知足呢,像你一样么?” 像他一样? 闻濯一直未曾变过,哪怕他偶尔话说的再好听,也能毫不留情地把冷刃扎进沈宓下怀,杀人诛心。 而且他就是故意的。 沈宓闻言确实神色微变,转而又不知想到什么,冲他无所谓地笑了笑:“那大抵不行,毕竟我这一遭,细数过往可没什么不痛快的。” 相反,痛快的快要将一辈子的痛快,都痛快完了。 闻濯觉得,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他更擅长反唇相讥的人了,比起出言含沙射影,他二人也算半斤八两。 “来日方长。”闻濯缓缓向他举杯。 沈宓神色自若,“那我便祝殿下早日得道。” 早日得道,他连违心话都把自己藏的滴水不漏。 一直以来,闻濯总觉得只要他逼得沈宓痛不可遏了,自然能把他那身刀枪不入的铁皮外壳,给撕开一道裂缝。 但他想的太过简单,这个人痛都痛得再不当回事了,又怎么会介怀再痛一些呢。有人的来日能权倾天下,可他沈序宁无非生死不论罢了。 这一点他早该知晓。 “序宁啊,”他忽然唤了沈宓一声,语气无奈又多哀愁。 沈宓还以为他又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不好听的,结果只等到他说:“我来替你煮茶”。 沈宓承认,他的痛苦和欢愉永远都想两团捉不到的迷雾,前者是他自困囹圄放不开手脚,后者则时时违背他的心意—— 就比如在闻濯面前。 这人明明方才嘲他讽他,让他痛让他疯,可下一刻说为他煮个再平常不过的茶,便使得他心生恻隐想同他说些好听的,还想可怜可怜他。 他何故要可怜一个什么都有的人呢? 他心知肚明,只是他不愿说。 *** 早膳厨房煮的是糖桂花莲子羹。 沈宓喜欢熬的糜一些的粥,但是莲子煮久了,又会散着零星苦味,所以时常加些糖桂花。 这桂花存的不久,还是这年八月间沈宓闲来无事,荡去京郊桂林敲的。 他大抵天生教风雅富贵养叼了品味,凡草木花果,除了实在出奇的那些个别,其他没有他不能喜欢的。 桂花香气馥郁,醉人酣人却不至于过了头,翠绿丛丛簇簇缀着,零星的黄骨朵十分讨喜,轻轻挥一杆子敲下去,便如初春雨水一样纷纷坠落。 带回去裹上糖贮住,时候一到香中带甜、甜中裹香,往羹汤里放、便不消得加旁的佐料香料,往粥里放、轻而易举两碗下肚,往茶里放、纵使寒冬腊月也能在臆想里观一场桂雨。 沈宓司空见惯,理所应当地觉得这糖桂花物有所值。 而闻濯却从不曾尝过。 山中没有桂花,山中只有桃花梨花和杏花兰花,唯独没有能像这般,做成蜜一样甜的花。 他虽不大喜欢食甜的,却教这香勾走了满心沉郁,他抬眸悄悄看着沈宓。 他眼上的伤疤浅了许多,但眉眼到底惊俗,此时正食人间烟火,仿佛这人都宛如这桂花做成的一样,着实的难能可贵。 三碗羹糜下肚,闻濯又迎着沈宓的目光,往自己的热茶里加了一匙,连着蜜汁的酥褐桂花,好奇饮了一口神色是时变得欢喜起来。 沈宓还从未见过他这样。 他想不到一个生来富贵王权家的,竟不知最寻常的糖桂花。 “这是什么品种的桂花?”闻濯捧着茶杯问。 沈宓心下叹气,看出他是确实稀奇,嘴上有问必答道:“糖桂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