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的服务人员永远会猜测每个住户做什么营生,他们总能猜得八九不离十——这些人见惯了论小时、论夜、论月、论年卖身的男男女女,但亚当不喜欢这种关注。 亚当说,“下午金女士会来拜访我,送她上楼。” 门童答,“好的。”为他按好电梯,看亚当走进电梯门。 金女士是他的中介,或者说,老鸨。 亚当发消息要她安排换公寓,然后到大楼健身房游泳。 沉在恒温的淡蓝水底,隔绝声音九十分钟,擦干水冲澡吃饭。 他开红酒,倒进醒酒器醒酒,不多时,通讯器响起,经理告诉他,“杨先生,金女士到了。” 亚当说,“送她上来。”多拿了一支玻璃杯。 和大多数客人设想的不一样,”金女士”不是个风韵十足的中年女人,她看起来很年轻。 要是在晚宴穿塔夫绸礼服裙见客人,看上去能有二十六七;要是在高尔夫球场或者网球场见客人,穿着运动服,看上去才二十三四。 此时她就穿瑜伽运动装,也是从健身房出来。头发微微湿,没有化妆,随意地戴一对珍珠耳环,尺寸够大,毫无瑕疵,也不担心汗水损伤珠光层。好像她从一出生,睁开眼的那一秒起,就从没考虑过钱。 金嘉宝说,“我帮你找了新顶层,下个月就能搬过去。” 亚当递酒给她,她自然接过,嗅一嗅,啜一口,“奥比昂?” 做她和亚当这一行,做到高端客户,要么是严丝合缝融入上流社会,连每一根头发丝都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,要么就是本来就出生在上流社会。 这支酒不是特意开给她,是他想喝就喝,不想喝就倒掉。 金嘉宝笑着叹气,“我原本想说,你这些年也赚了不少钱,有没有打算退休?现在看起来,你没有打算。” 亚当捕捉到她言下之意,“你要退休。” 金嘉宝坐在他对面,伸了个懒腰,“我家的债今年十月还完了。从我认识你起,多少年?有四年多了。” 经济危机,父母和朋友都破产,父母还做了别人的债务担保人。遭受巨大打击,身体也不好了。 二十出头,怎么做能最快来钱,供养父母,日进斗金,还要把债还上?她最开始卖身,发现她有做老鸨的天赋,擅长介绍客人,牵线搭桥。 客户越是有身份地位,性交易越要隐蔽。每个有名有姓的老鸨都有一本花名册,花名册上有特定风格的伴游。客人对谁有兴趣,由老鸨从中安排,收钱转钱,承担法律责任,让伴游和客人没有后顾之忧。 遇上别的老鸨要退休,她攒了一笔钱,买下别人手里的花名册,一直干到现在。 四年,比十年还长。 有新人下水,也有旧人上岸。 她想走,亚当早知道,“恭喜你。哪天走?” “今天夜里的飞机。”金嘉宝晃动杯子里的酒,“我想过回普通人的生活。我没有卖花名册,我手上的人已经不多了。你要是不想退休,愿意接手你的中介应该很多,你还可以谈谈抽成。” 亚当说,“我会。你放心,以后即使遇见,我不认识你,你不认识我。” 上岸就是要斩断过去,掩埋一切。她背井离乡干这行,买机票搬回几千公里外的州去,找份工作,做室内设计师,生活又回归正常,好像这四年不存在。 金嘉宝又叹口气,”亚当……这不是你的真名,我也没用真名。这四年谢谢你,接了很多我得罪不起,又没人愿意接的客人。你这样继续下去,始终不长久。不要糟蹋自己,也考虑考虑以后吧。” 亚当无动于衷,金嘉宝不再喝酒,站起身来。亚当说,“我送你。”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,又把铂金包放在沙发上,“我也不需要了,放在你这吧。”亚当送她到门口,看她轻松走开。 亚当回客厅,自斟自饮,喝那一瓶酒。 喝到半瓶,直接倒掉,躺在沙发上睡觉。 健身后的疲倦和酒意涌上来,他很快睡着。 偏偏在这个梦里,梦到他妈妈。 他应该清楚记得妈妈的脸,但早就模糊了。梦里是隔着迷雾似的,她即将死去的样子。 皮肤失去红润,头发没有光泽,扁平的贴在脸颊,全是冷汗。 很好的病床,很好的医院,然而什么都没有用。 亚当已经不记得,她呼出最后一口气,心电图刺耳报警声响起的时候,自己扑到她身上,哭了没有? 那一天起,他成了孤儿。 游走在这世界上,带着满身的罪行。 他太锋利,只想划伤别人,刺伤所有靠近他的人。也太懦弱,无法改变自己,没有魄力改变自己的人生。 他只能不断向下滑,先是一些女客人,四十岁,五十岁,有好有坏,很有钱,孤单寂寞。 他和她们约会的地方都有大顶的水晶吊灯,水晶珠的光炫目,他看不清。 一步一步陷入沼泽,耳朵里是嗡嗡的声音,有人夸赞他,有教养,身材好,手臂肌肉强健,能轻易把她公主抱起来,她已经很久没被公主抱过了。 有一位女客人,对他很和善,很温柔。她有一所大度假屋,带很大的花园,只有她和他。她包了他好几个月,在床上的时间很少。 大多数时候,清晨或是傍晚,朝霞和晚霞满天,她坐在花园里,郁金香花床边,穿着园艺靴,脱下园艺手套,拍拍身边,“亚当,陪我坐一坐秋千。” 她肤色白,脸颊上有在花园忙碌的红,嘴唇也带着那个年纪少见的健康血色。 ——他居然想到妈妈。 夜里,在她的四角大床上,一身汗水做完,她在吻他肩膊上的细碎旧伤。 灯光昏暗,被褥凌乱,亚当看着她又想起妈妈,那些肢体交缠,那些舔舐抚摸,都变成反胃涌上来,他冲进盥洗室呕吐,在“亚当,孩子,怎么了,需要吃药吗”的关切女声中,连胆汁都要吐出来。 再后来只有男客,他被泥浆没顶,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,以政客为主。 松弛的皮肉,用过定型产品的头发,脱下西装以后迫不及待的淫荡身体,饥渴地抬起屁股,要男妓来干。有人甚至不满足于鸡巴,摇晃着要更大的玩具填满。 黑色硅胶从臀缝里露出,拔出时断断续续的呻吟,是谁有猪一样的哼声…… 亚当的眼皮下,眼珠颤动,梦即将醒来。 太漫长的梦,一觉醒来反而更累。背上背着无形的枷锁,全身在梦里被石刑的石头砸过。 亚当耙一把头发,推翻了金女士留下的包。铂金包她都不要,更别说包里的散碎物品。唇膏、化妆镜、防狼电击器……散落一地。 亚当抬头看向窗户,又是一个白天了。 没有任何新意的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