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激烈地争辩着。 一道无情的声音指示他正见、正念、正思维。 一道有情的声音劝告他弃僧衣、不悟菩提、不净六根。 争论之中,后者悲然言说红尘是苦、勿负旧人,凭此一语胜了争辩。 …… 和尚自己掐灭了那盏佛灯。 不过是脱下袈裟,舍弃佛骨。 不过是叛离如来,永堕轮回。 灭了佛灯。 他自甘无明。 那道无情的声音也遽然消逝了。 黑暗无明的相思海上,惊涛恶浪不绝。扁舟逐浪随波,如此漂泊着,永无止境。 和尚闭上双眼,没有入寐,没有禅定。 他开始陷入回忆。 这漫长回忆从第一世在锦悠城开始,到哎哟山,邯羌漠地,沈府,重回锦悠城,琉璃塔,无上伽蓝…… 八百多年过去,事往日迁,一切在他脑中却都历历如昨。仿佛只要他睁眼,入目的还是窗外的桂花树。清风徐徐而来,落英缤纷,发出一阵轻打枝叶声。 而他的所念之人就躺在树下的摇椅里,蒲扇遮着脸,懒散地晒着太阳。回忆中,他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、无欲无求的少年,从屋中推开门走进院子,悄无声息地走到桂树底下,轻轻拿走对方脸上的蒲扇。他低头,闻到浅淡酒香,打量对方安详睡颜,将心事藏在目光里。 忽然远处传来箫声。 又是这个箫声。 伴随着箫声,桂树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黄土。烈日当空,光彩溢目,尘土在日光下迷蒙飘忽,上上下下,亦幻亦真。 倏地,远处传来一声震天吟啸,拔地摇山。一道墨色的长影掠过艳阳之前,万物陷入晦冥,昏暗的地面上亦出现那遮日的庞然大物的影,随风摆动的龙须好似赶山鞭,抟扶云游的身躯好似连绵起伏的山…… 这是他转世为沈贤,在破庙里写下箫曲之时,所亲眼见过的梦影。 …… 和尚睁开了眼。 相思海的风浪更凶猛了,一层推叠一层,仿佛将要把飘摇的小舟掀翻。 他注视着舟上被打翻的沉寂佛灯,不知在沉思着什么。 往后几日,他一直注视着那盏佛灯。 而那盏佛灯在他的注视下,渐渐地,竟然重新亮了起来。仿佛幻觉般的,从微弱得只有豆大的黄光,逐渐煜明,照亮整只小舟。 天与海之间,凌空响起一道雄浑的钟声,震彻八方,浑如警钟。 话音再度出现。 『那罗耶,你想起来了?』 和尚不语。 『是耶,你的真身是那罗耶,是佛法界的一切见者。』 随着这道话音落下,眼前的相思海消失了,海浪声寂静了,归于一片虚无,唯有钟声依旧在洪亮作响,一下撞着一下。 和尚抬眼,周围混沌转为扭曲,黑暗中迸发着迷幻的光。 渐渐地,他的四周出现声音,迎面吹来了风,混乱的画面在眼前铺开,交错着,又迷离地融到一起。 在这混乱中,他见到生灵涂炭,见到万丈罪渊,见到大雪纷飞,见到菩提树,亦见到自己亲手掏出了一颗佛心。 十方场景飞速地变幻着,天昏地暗,声音错乱交叠,春帐里蚀骨销魂,三千诸佛端坐须弥,佛陀坐于高台,问他错在何处。 和尚专注地看着这一切,尘封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。 『他不是狐妖,他是魔,是罪孽滔天、处于佛的对立面的魔。』 那个声音说道。 『或有利根,闻即信受;或有善果,勤劝成就;或有暗钝,久化方归;或有业重,不生敬仰。』 『利根、善根、钝根、恶根,四根之中,他就是里面最难教化的恶根,桀骜不驯,冥顽不灵。从前你就渡不成他,而今还是如此,因为他的心念不肯改、劣性不肯收。』 『他将在造下的业果中万劫不复,永堕地狱。』 和尚听着这道声音,静坐在舟中,身如韬树,动也不动。佛灯的光摇曳在他遒俊的面容上,他的墨眸中亦映着这孤独的灯。 『自古万难两全,那罗耶,你要在这艰难无比的黑暗中找到一条明路。』 那声音缥缈依稀,在虚空之中不着边际。 『诸佛诸魔,皆自心生,即假而真,即虚是实,正心端坐,缘想无上觉,如坐莲华座。如今,你是要选择在此醒觉,还是要选择在此沉沦。』 话音方落,空中响起混乱的梵音,犹如三千诸佛围在此海十方,嘴中念着不同的咒,有佛咒,有魔咒,七颠八倒,杂乱无章,有急有慢,嘈杂至极,洪亮钟声夹杂在念咒声中,仍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撞着。 和尚环顾着苦海十方,喜怒哀乐悲恐思,竟然全都是他自己,痴狂的他,无欲的他,悲恸的他,无情的他,贪爱的他…… 他的目光深沉,将自己的各种面目逐一看过去。 『世人时常误恨西天之佛,以为佛高高在上,不怜众生。殊不知一沙一界,一尘一劫,佛可分身千亿,存在于每界每劫中。就如同这天上之月,何处有水,何处见月,永不颠倒,灭谛众生,亦如同这江中之尘,寓于微粒,饱经磨难,身入地狱,消解苦厄。』 『或有割肉喂鹰,或有舍身饲虎,苦行僧于凡间承受万般痛苦,地藏王度尽众生正菩提。』 …… 『那罗耶,你何其智慧,既已参破因果,则必然明悟了这条唯一的前路。』 此一预言,照见百年之后,风云变幻,怨魂不息,浩劫再生,炼狱人间,金佛下入地狱,飞龙腾入梵天。 和尚慢慢地阖上眼。 最终,他低念了一语阿弥陀佛,皈依菩提。 所有念咒声都消逝了。 那道话音也消失了。 万佛归宗,苦海的十方佛影全都回到他身上,化为他的本音。 佛灯至此长燃。 大悟无言,禅心归命。 心魔的影子一颤,在佛灯下黯然消去。 晦暗无明的相思海上显出一道光,犹如无边长夜里迎来的初缕晨光,投在浩浩荡荡的海面上。随后,天边乍泄几束光柱,描摹着天的形状,勾出耀眼的金边。 不久,天际的云层彻底荡开,散落在无垠的相思海中。金光穿透这片海水,一直透亮到海底的砂砾,层层鳞浪随风而动,发出动听的浪潮声,一只金乌从天际啼叫着飞过。 欲渡一人,先渡众生。 欲渡众生,先渡己身。 和尚的魂念离开了相思海。 所谓的断情境,当真断绝了他的情。 …… 和尚第九世的时候,出生在天虞山的兰若寺里,法号是了玄。 他所有的前尘,再次全都忘干净了。 兰若寺里的圣严祖师将他养大,对他爱如己出。只不过,别的和尚每天都是吃斋念佛,唯独他需